苹果日报 2004年12月19日 Always on Sunday
龙应台
儿子寄给龙应台的信
问我,瞭我,不要「判」我
MM:
我觉得你──太紧张。记得夏天在新加坡时,有一天早上,弟弟还睡着,我一醒来你就挨过来跟我说话,抱怨我「不爱」你啦,玩得太多啦,念书不够认真什么什么的,记得吗?你自己也知道其实你自己有问题──不懂得「玩」的艺术,不懂得享受人生。就拿我们的通信来说吧。两个礼拜前你就开始「写了没有?」不停地问。老天,我知道今天是截稿日,那么我就今天坐下来写,但是我的写,是一边听音乐一边和朋友写msn一边写信给老妈。我要我写的过程本身是个好玩的、愉快的过程,而不是工作压力。你呢,足足烦了我两个礼拜。
我想这是个生活态度的问题。「人生苦短」你总听过吧?
年轻人比你想像的,MM,要复杂得多,我觉得。
让我用音乐来跟你说说看。
譬如「狂放的」二十年代jazz和swing流行,所有的人都在跳Charleston。五十年代的代表作是叛逆性极强的摇滚乐而新的一代等待崛起。然后来了六零年代:披头四的狂热引领风潮。Flower Power, Woodstock, Hippies and making babies。
接着就越来越复杂了。八十年代分流成poppers跟rockers;Michael Jackson和Madonna的文化含意远远超过仅仅是一个歌手。九十年代已经有多元混合:rap, techno, boyband pop…然后现在呢?已经是二十一世纪,当你看一眼德国的排行榜前十名的时候,你会很惊异地发现 头有德国pop, 美国pop,techno,德国摇滚,美国摇滚,另类音乐,拉丁音乐和salsa…甚至有古典的歌曲。
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对不对?哈,我们的代沟就在这里:我上面所说,没有一句我的同侪听不懂,而且,我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他们根本不需解释。
好,我要说的是,MM,从今天排行榜的多元和分众分歧你就知道,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啊,每个人都自己走自己的路,每个人选择自己的品味,玩自己的玩法,建立自己的对和错的标准。我觉得我们这个时代缺少「伟大」的任何特征。电视里老是有特别节目在讨论或回忆逝去的八十年代或九十年代,让我觉得,好像天底下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发生过了,被「做过」了,这个社会不知为什么充满了对过去的怀念,对现在又充满了幻灭,往前看去似乎又没什么新鲜的想像。我们的时代彷佛是个没有标记的时代,连叛逆的题目都找不到。
因此我其实并不同意你所写的,说我们是六八年代的「后裔」,所以特别叛逆或「清狂」,放荡。我觉得你不瞭解我们,MM。你知道吗,我们其实很少冲撞体制,搞什么叛逆。这并不是说我们不设法去改变一些成规,而是,该有的规范我们就让它留在那儿,该打破的才去打破。而且,有什么大事能让我们去碰触,什么重要的议题让我们去反叛呢?我们能作决定的都只不过是些生活里的芝麻小事。你说「清狂」,我是挺「懒惰」的没错,但我很多同学可「勤奋向上」得很喔。很多人早就计画得好好的明年夏天毕业了之后要干什么,很多人已经准备是要读到博士了。老师们也越来越紧张,给我们极大的压力。从现在到明年毕业前,我们会每个礼拜都有考试。德国失业率如此之高,年轻人其实有点战战兢兢,几乎到了「谨小慎微」的地步,他们几乎太知道,没有好的教育就得不到好的工作机会,人生毕竟不是一场没完没了的party。而我,有多爱玩呢?即使是旅行,够了也就够了。新鲜的地方、新奇的经验,也会让人疲倦。这时你就只想蜷在自己房间 安安静静地看一张碟片或者和一两个好朋友坐下来喝杯饮料、聊聊天。MM,我不是个兽性发达的叛逆少年,所以请不要下断语「判」我。
问我,瞭我,但是不要「判」我。真的。
安德烈
我想狂奔一番,在学校 。我想嘶吼一番,用我的肺。我刚发现这世上没有真实世界这回事只有谎言迫你想法穿越──John Mayer「没这回事」龙应台回覆儿子的信
青年日记
安德烈:
这世上/没有真实世界这回事/只有谎言/迫你想法穿越
这歌词,很触动MM。在一个十八岁的人的眼中,世界是这样的吗?
带着困惑,我把自己十八岁的日记从箱子里翻了出来。三十四年来,第一次翻开它,陈旧的塑胶皮,暗绿色的,上面刻着「青年日记」四个字。纸,黄黄的,有点脆。
蓝墨水的字迹,依然清晰,只是看起来有点陌生。一九七零年,穿着白衣黑裙读女校的MM正在日日夜夜地读书,准备夏天的大学联考。
今天发了数学考卷。我考了四十六分。明天要复习考,我会交几张白卷?说不出是后悔还是什么,或者我其实根本无所谓?大学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世界,要我们为它这样盲目地付出一切?我能感觉苦闷,表示我还活着,但是为什么我总觉得找不到自己?原来这就叫「迷失」?我想要嚎啕大哭,但我没有眼泪。我想要逃走,但我没有脚。我想要狂吼,但我没有声音。日子,我好像死在你阴冷的影子里。生存的意义是什么?生存的游戏规则是谁在订?我能不能「叛变」?
这一页纸上好几行字被水渍晕染了,显然是在泪眼模糊之下写的。与这一页并排摊开的是日记本的彩色夹页,印着一篇励志的文章,「笃守信义」。前半段讲孔子的「民无信不立」——治理一个国家,万不得已时可以放弃军事,再不得已时可以放弃经济,但是人民的信任不能缺少。下半段说:共产主义最显着的特点,就是把信义完全抛弃…所谓和平,指的是战争;所谓友好,指的是侵略,所谓民主,指的是奴役…共产主义实为有史以来最大的骗局。在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这么多的人,为这么少的人所欺骗。可是,光明终可消灭黑暗,信义终可战胜虚伪。
我在想,那个时候的成人世界,有多少人「问」我、「瞭」我,而不「判」我?那个时候的世界,有多少「真实」让我看见,有多少「谎言」我必须「穿越」?
恐怕每一代的年轻人都比他们的父母想像的要复杂、要深刻得多。我不会「判」你,安德烈,我在学习「问」你,「瞭」你。成年人锁在自己的惯性思维 ,又掌握订定游戏规则的权力,所以他太容易自以为是了。「问」和「瞭」都需要全新的学习,你也要对MM有点儿耐心。鼓励鼓励我吧。
今天菲力普放学回来,气鼓鼓的。早上他带着iPod到学校去,坐在教室外头用耳机听音乐,等候第一堂课的铃响。一个老师刚好经过,就把他的iPod给没收了。东西交到级主任那里,说要扣留两个礼拜。
他忿忿地说:「八点不到,根本还没上课,老师都还没来,为什么不可以听?」。
「先不要生气,」我说,「你先弄清楚,学校的规定白纸黑字是怎么写的?它是说,『上课』时不许,那么你有道理;但是如果规定写的是『在学校范围内不许携带』,那你就错了,不是吗?」
他马上翻出了校规,果然,条文写的是「不许在学校范围内」。好了,没戏唱了。
他服气了,顿了一会儿,又说,「可是这样的规定没道理。」
「可能没道理,」我说,「校规合不合理也是可以辩论的。问题在于,你想不想为这一件事花时间去辩论?」
他摇摇头。小鬼已经知道,搞「革命」是要花时间的。他踢足球的时间都不够。
「可是,」他想着想着,又说,「哪一条条文给他权力把我的东西扣留两周?有白纸黑字吗?而且常常有学生听,也没见老师『取缔』啊。」
没错啊,有了法律之后,还得有「施行细则」或者「奖惩办法」,才能执行。校规本子里却没有这些细则,执行起来就因人而异,他的质疑是有道理的。「而且,这个级主任很有威权性格,」他说,「他的口头禅就是,凡是我说的你们就照着做,别跟我罗唆问理由。我觉得他很霸道。MM,你觉得作老师的应该用这样的逻辑跟学生沟通吗?」
「不该。这种思维的老师值得被挑战。」我说。
「你知道,MM,我不是为了那个随身听,而是因为觉得他没有道理。」
「那──」我问,「你是不是要去找他理论呢?」
他思索片刻,说,「让我想想。这个人很固执。」
「他会因为学生和他有矛盾而给坏的分数吗?」
「那倒不会。一般德国老师不太会这样,他们知道打分不可以受偏见影响。」
「你不会因为怕他而不去讨道理吧?」
「不会。」
「那──你希望我去和他沟通吗?」
「那对他不太公平吧。不要,我自己会处理。」
安德烈,你怎么处理冲突?对于自己不能苟同的人,当他偏偏是掌握你成绩的老师时,你怎么面对?从你上小学起,我就一路思考过这个难题:我希望我的孩子敢为自己的价值信仰去挑战权威,但是有些权威可能倒过来伤害你,所以我应该怎么教我的孩子「威武不能屈」而同时又懂得保护自己不受伤害?这可能吗?
我是这么告诉十五岁的菲力普的:你将来会碰到很多你不欣赏、不赞成的人,而且必须与他们共事。这人可能是你的上司,同事,或部属,这人可能是你的市长或国家领导。你必须每一次都做出决定:是与他决裂、抗争,还是妥协,接受。抗争,值不值得?妥协,安不安心?在信仰和现实之间,很困难地找出一条路来。
你呢,安德烈?你小时候,球踢到人家院子里都不太敢去要回来,现在的你,会怎么跟菲力普说?
MM
又:我去征求菲力普的同意写这个故事,他竟然很正经地说他要抽稿费的百分之五。这家伙,很「资本主义」了。
MM:ytlung@hku.hkAndreas:state_of_mind@web.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