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日报 2004年11月21日 Always On Sunday
龙应台
儿子寄给龙应台的信
MM:
信迟了,因为我和朋友们去旅行了三个礼拜。别抱怨,儿子十八岁了还愿意跟你写信你也应该够得意了,尤其你知道我从小就懒散。就跟你报告一下我的生活内容吧,也免得你老觉得不知道我怎么过日子。
可我马上陷入两难:我们去了地中海的马尔他岛和巴塞隆拿,但我真告诉你我们干了什么吗?你──身为母亲──能不能理解、受不受得了欧洲十八岁青年人的生活方式?能,我就老老实实地告诉你:没错,在黄金的岁月里,我们的生活信条就是俗语所说的,「性、药、摇滚乐」。只有伪君子假道学才会否定这个哲学。德语有个说法:如果你年轻却不激进,那么你就是个没心的人;如果你老了却不保守,那么你就是个没脑的人。
我接到一封读者来信。一个十八岁的香港女生问我时间是怎么花的,我读什么书、想什么事情、朋友相聚时谈什么话题等等。我吓一跳,嘿,你难道真以为我是个深沉复杂、假里假气的知识份子老学究?当然,有时候我会去思考一些严肃的大问题………一个月里有五分钟吧,当我无聊得要死的时候(MM,你失望吗?)──好啦,我在夸张啦,但是我夸张以便你明白十八岁是怎么回事。刚刚我才从咖啡馆回来;我们在咖啡馆里谈得最热烈的大半是身边的小世界、朋友之间发生的芝麻蒜皮。我们当然也辩论政治和社会议题──譬如我今晚就会去看《华氏9/11》,朋友们一定也会各有看法,但是我们的看法都是很肤浅的,而且,每个人说清楚自己的想法,也就罢了。
周一到周五每个人都忙:足球、篮球、舞蹈,每个人疯的不一样。德国学制每天下午三点就放学了,下午的时间各管各的。我是个足球狂:一周三个下午踢球,加上一次自己作教练,教七岁的小鬼踢球。每个周末又都有巡回球赛,所以我的生活里足球占了很高比例。功课不需要花太多时间。
其他,就是跟朋友混,尤其是周末,我们不是在朋友家里就是在咖啡馆或小酒馆里喝酒聊天,烂醉的时候就用瓶子把酒馆砸个稀烂或者把随便什么看不顺眼的人揍个鼻青脸肿…
怎么样,吓到你了吧?(你在倒抽一口凉气对吧──我知道你会真信呢,MM,你真的是小红帽,没办法!)好,有些事,是十四岁到十六岁的小家伙想尝试的,譬如喝酒(所以,小心看着你的老么),而我们已经到一个程度,觉得酗酒而醉是难堪之至的事了。我有时候会喝醉,譬如在马尔他,相处九年的好朋友们要各奔西东了,我们就都喝醉了,但是…你要我提纳米比亚吗?我认识一个华文作家,在纳米比亚的酒店里喝醉了,醉得当场敲杯子唱歌,还要把餐厅的杯盘碗碟刀叉全部用桌巾卷起来带走…那个人你记得吗?那年我才十岁,可是至今难忘呢。
我不是在为饮酒辩护,我是说,欧洲的饮酒风俗,可能和亚洲不太一样。你知道饮酒时的碰杯怎么来的吗?中世纪时,如果你要害死一个你恨的人,你就在他喝的啤酒里下毒。很多人是这样被毒死的。所以就开始流行碰杯,厚厚的啤酒杯用力一碰,啤酒花溅到别人杯里,要死就大伙一起死。一起喝啤酒,碰杯,醉倒,表示你信任坐在你身边的人,渐渐地就变成社会习俗了。讲了这么长的「前言」,其实是想告诉你,MM,对于年轻人饮酒,别过度紧张。
到马尔他岛是我们的毕业旅行,十个男生,十个女生,一个老师。这个岛其实满无聊的,对我们重要的只是朋友的相处,而且,因为朝夕相处而得到不同角度的认识。白天,老师陪着我们看古迹,晚上,他就「下班」了。十八岁的人,自己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有几个下午,我们懒懒地围在游泳池畔,听音乐,喝啤酒,聊天。晚上就到酒馆里晃。老街很窄,挤满了欧洲各国的人。
巴塞隆拿比较有意思。我们是五个人,租了一个公寓,一整个星期只要五百欧元,放下行囊就出去逛了。那么多的广场,围绕着广场都是美丽得惊人的建筑,不论古典或是现代的,都那么美,雕塑也是。每天我们都在用脚走路,细细发掘这个城市。我觉得巴塞隆拿是我所走过的最美的城市之一,而我走过的城市还真不少了。
有一天晚上我们和一个在美国认识的朋友碰面,她是委内瑞拉人,在巴塞隆拿读书。她就带着我们走遍了老街老巷。这就是欧洲的美好之处:往任何一个方向飞两个小时,你就进入一个截然不同的文化。在美国就不行了,飞到哪都千城一面。
你呢,MM?在匮乏的年代里成长,你的青少年期是怎么回事(你有没有青少年期啊)?你的父母怎么对你?你的时代怎么看你?十八岁的你,是一个人缘很好的女生?还是一个永远第一名的最让人讨厌的模范生?一个没人理睬的边缘人,还是最自以为是的风纪股长?
安德烈
10/25/2004
收件人:LungYingtai
寄件人:Andreas
主 旨:Don’tpanick
MM:
能不能拜托拜托你,不要只跟我谈知识份子的大问题?生活里还有最凡俗的快乐:「性、药、摇滚乐」当然是一个隐喻。我想表达的是,生命有很多种乐趣,所谓「药」,可以是酒精,可以是足球或者任何让你全心投入、尽情燃烧的东西。我想从弗洛伊德开始我们就已经知道人类是由直觉所左右的。「摇滚乐」不仅只是音乐,它是一种生活方式和品味的总体概念:一种自我解放,不在乎别人的眼光,自由自在的生活,对不可知的敢于探索,对人与人关系的联系加深… 安
写信给MM(中、英或德文):ytlung@hku.hk
龙应台回覆儿子的信
安德烈:
读你的信,感觉挺复杂。想起跟你父亲在美国初识的时候,听他谈自己的旅行。十八岁的他,也是和一两个留着长发、穿着破牛仔裤的朋友,从德国一路hitchhike横过整个欧洲,到土耳其和希腊。那是欧洲的一九六八年,学生运动兴起、嬉皮文化焕发的时代。
他提到在语言不通的国度里,发生车祸后的一团混乱;提到在西班牙设法勾引天主教堂里做弥撒的女孩;提到在一毛钱都没有的状况下,如何到希腊的农家里骗到一顿饭;提到在稻草堆里睡觉,看捷克的夜空里满天沉沉的星斗。
那时我二十三岁,刚从台湾到美国,很震惊为什么欧洲的青年人和台湾的青年人世界那样不一样。他们为什么显得没有任何畏惧,背起背包就敢千里闯荡?他们为什么满脑子都是玩,懂得玩、热爱玩、拼命玩?他们的父母难道对他们没有要求,要求他们努力读书,出人头地;他们的学校难道对他们没有期待,期待他们回馈社会,报效国家?我们当然也玩,但是所谓玩,是在功课的重压之余,参加救国团所设计的有组织的「自强活动」。你懂吗?我们的「玩」,叫做「自强」。含意就是,透过「玩」去建立强壮的体魄、强悍的意志,目的是「救国」。连「玩」都是为了救国。
我们的「玩」,就是一圈人围起来,唱歌、跳舞,玩大风吹或者躲蒙蒙,一起拍手或一起跺脚,做集体划一的动作。幼稚园的孩子们做的游戏,大学生一样起劲地做。「群育」的概念藏在我们的「玩」后头,教我们从集体行动中寻找安全和快乐。
所以主要还不是物质匮乏的问题;一个欧洲青年和一个台湾青年当时最主要的差别在于前者的个人思维和后者的集体思维。脱离集体是一件可怕的、令人不安的事情。更何况,我们被教导,个人是为了集体而存在的:读书求学固然是为了国家的强盛,「玩」,也同样是在达成一个集体的意志。
东德的孩子,也是这么长大的;中国和北韩的孩子也是。台湾不是共产国家,可是并非只有共产国家操弄集体主义,法西斯也是。
然而你爸爸那一代青年,是天生的自由自在吗?他们的父母,你的祖父母那一代人,不就在法西斯的集体意识里过日子的吗?也就是说,你爸爸和我所源出的背景其实是相像的,但是五零年代的西德在美国的扶持下走向民主,台湾却在美国的扶植下走向了国民党的专制。一九六八的欧洲青年向权威挑战,向上一代人丢石头,我的一代人却在上爱党教育,玩爱国游戏。
我记得一个西柏林来的青年说,六八年的一代很多人会有意识地拒绝在阳台上种父母那一代人喜欢的玫瑰、牡丹、大朵杜鹃等等,反而比较愿意去种中国的竹子。玫瑰花象征了中产阶级所有保守的价值观──为集体效力、刻苦向上、奋发图强、按部就班…而非欧洲本土的竹子,就隐隐象征了对玫瑰花的反叛。文革正如野火焚山一样在遥远的中国狂烧,激进主义令年轻人着迷。「性、药、摇滚乐」是在那样一个背景下喊出来的渴望。
一九六八一代人做了父母,做了教师,仍然是反权威的父母和主张松散、反对努力奋发的教师,我的安德烈就在这样的教育气氛中长大。你的「懒散」,你的「拒绝追求第一名」哲学、你的自由宣言和对于「凡俗的快乐」的肯定,安德烈,是其来有自的。如果说你父亲那一代的「玩」还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尝试,你们的「玩」就已经是一种自然生态了。
我反对吗?我这「复杂深沉、假里假气」从来没学会「玩」的知识份子要对你道德劝说,教训你说蟋蟀和工蚁的故事吗?作母亲的我要不要告诉你,在全球化的竞争中,儿子,你一定要追求「第一名」,否则无法立足?
我不想这么说,安德烈。
譬如你说你特别看重你和朋友同侪相厮守相消磨的时光。我不反对。人生,其实像一条从宽阔的平原走进森林的路。在平原上同伴可以结伙而行,欢乐地前推后挤、相濡以沫;一旦进入森林,草丛和荆蕀挡路,各人专心走各人的路,寻找各人的方向,那推推挤挤的群体情感,那无忧无虑无猜忌的同侪深情,在人的一生中也只有少年期有。离开这段纯洁而明亮的阶段,路其实可能愈走愈孤独。你将被家庭羁绊,被责任捆绑,被自己的野心套牢,被人生的复杂和矛盾压抑,你往丛林深处走去,愈走愈深,不复再有阳光似的伙伴。到了熟透的年龄,即使在群众的怀抱中,你都可能觉得寂寞无比。
「少年清狂」,安德烈,是可以的。
至于「玩」,你知道吗,我觉得不懂得「玩」,是一种蛮严重的缺点。怎么说呢?席慕蓉阿姨(记得吗?那个又写诗又画画的蒙古公主)曾经说,如果一个孩子在他的生活里没接触过大自然,譬如摸过树的皮、踩过干脆的落叶,她就没办法教他美术。因为,他没第一手接触过美。
中国有一个我非常欣赏的作者,叫沈从文,他的文学魅力,我觉得,来自他小时逃学,到街上看杀猪屠狗、打铁磨刀的小贩,看革命军杀人、农民头颅滚地的人生百态。在街上撒野给予他的成熟和智慧可能远超过课堂里的背诵。
你小的时候,我常带你去剧场看戏,去公园里喂鸭子,在厨房里揉面团,到野地里玩泥巴、采野花、抓蚱蜢、放风筝,在花园里养薄荷、种黄瓜,去莱茵河骑单车远行。现在你大了,自己去走巴塞隆拿,看建筑,看雕塑。安德烈,我和席慕蓉的看法是一致的:上一百堂美学的课,不如让孩子自己在大自然里行走一天;教一百个钟点的建筑设计,不如让学生去触摸几个古老的城市;讲一百次文学写作的技巧,不如让写作者在市场里头弄脏自己的裤脚。玩,可以说是天地之间学问的根本。
那么,我是否一点儿也不担心我的儿子将来变成冬天的蟋蟀,一事无成?骗鬼啊?我当然担心。但我担心的不是你职业的贵贱、金钱的多寡、地位的高低,而是,你的工作能给你多少自由?「性、药、摇滚乐」是少年清狂时的自由概念,一种反叛的手势;走进人生的丛林之后,自由却往往要看你被迫花多少时间在闪避道上荆棘。
可是你十八岁了,那么自己为自己负责吧。忘了说,MM十八岁的时候常常跷课,每天在谈恋爱,没读什么书呢。而且,她以为全世界的国家都是四面环海,走不出去的。
MM
11/01/2004
收件人:Andreas
寄件人:LungYingtai
主 旨:urgent
安德烈:
请你告诉我,你信中所说「性、药、摇滚乐」是现实描述还是抽象隐喻?
尽速回信。
MM
写信给安德烈(英文或德文):state_of_mind@web.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