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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亲爱的安德烈 — 找一首歌

2005-05-17

苹果日报 2005年5月15日 Always on Sunday

龙应台

儿子寄给龙应台的信

秘密的、私己的美学经验

MM:

音乐,已经成为我呼吸的一部份。

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把电脑打开,让里面的音乐流出。在音乐声里穿好衣服。吃早点,打开厨房的收音机。走路上下学的一路上,我的MP3音量跟 我走。我可以一整天留在房间里整理我的音乐存档,同时听几首不同的曲子,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在音乐里流连。不管在厨房、在浴室、在书房,任何时候,我活在音乐里。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进入了音乐的世界?小时候,从来没喜欢过你和爸爸听的古典音乐,更不喜欢你有时候放的欧洲歌曲,法国的「香颂」或者德国的民歌对我,都是俗气的Kitsch。记得有一两次你和朋友们放了六十年代的摇滚乐,甚至在客厅里跳舞。但是,我发现你们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听」音乐。
不过你们还是影响了我对「歌曲」的喜爱。我喜欢旋律优美的音乐,崇拜爵士乐。十几岁的时候,曾经对Hiphop「嘻哈」音乐狂热,随之深入了美国的黑人文化。听「嘻哈」的时候,我一般不听大家都在听的热门歌曲,而是寻找一般人不知道的冷门曲子。一旦发现一首有意思的曲子,而且是朋友里没人听说过的,那真是如获至宝。拿这曲子和同样兴趣的朋友共享,大伙一起听,然后会有无穷无尽的讨论,讨论歌词里最深刻的隐喻和最奇怪的思想观念,那真是不可言传的独特经验──我不能跟你解释,因为那种经验是只为那一个时刻和气氛而存在的,就如同那些歌曲本身,不可言传而独特。

对我而言,一支歌曲好不好有三个要素:气氛,歌词,音乐,但不一定要三个元素同时并存,往往一个元素就行。一支歌,如果能散发出最好的气氛,不一定需要最好的歌词,因为气氛本身能使人愉快或是悲伤。歌词写得好,能让你会心微笑或者沉入忧郁。音乐好,歌就缠住了你的脑袋,不管它的词多笨或者气氛不怎样。

最怕的是,一首好歌变成流行曲时,它就真的完了。不管那首歌的歌词有多么深刻,旋律有多么好听,当每一个人都在唱它,每一个酒馆里喝得烂醉的人一边看足球赛一边都在哼它,这支歌就被「谋杀」了。再好的歌,听得太多,就自动变成Kitsch!所以我绝不「滥」听歌。有时候,我会放三十首歌,一支一支听,心里其实一直等,等 那一首歌出现。终于等到的时候,那个美感值更高。

在一个周日的早上懒洋洋地醒来,看见外面纯净深蓝的天空,可以听一支深爱的歌──还有 什么比这更美好的呢?

然而当我对一首歌开始感觉厌的时候,我就紧张了:老天,我需要一首新歌。这就是一个新的探索旅程的开始。你开始寻找:一段广告音乐,音乐课里一段偶然听到的旋律,在别人的派对上突然飘过来的一支歌,MTV里的片段…我寻寻觅觅。最有用的地方,当然是网络。

我知道音乐厂商都被网络的下载作用吓坏了,可是,MM,我有不同的看法。厂商这么多年来「滥造」了那么多的廉价歌手,粗制了那么大量俗烂的音乐,赚饱了钱,现在总算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听音乐的人已经发现:俗烂的音乐从网络下载就好,听完就丢;只有真正好的艺术家、真正好的音乐碟片,才值得你掏钱去买。

在这样的逻辑下,那些烂音乐逐渐被淘汰,留下好的艺术──这难道不是正面的发展吗?「网络音乐革命」革掉的是坏的音乐,严肃的艺术家反而有了活路,找到了知音。在德国就是这样,突然冒出来很多极为深刻的创作者,取代了那些被厂商操作制造出来的假偶像。

我不知道你要怎么回复我这封信,因为你不是乐迷。但是,MM,你「迷」什么呢?你的写作,或者文学,所带给你的,是不是和音乐所带给我的一样,一种独特的、除了你自己之外没有人能窥探的一种秘密的、私己的美学经验?

安德烈

龙应台回复长子的信

这哪是菩提树?

亲爱的安德烈:

你知道吗?我这一代人的音乐启蒙是欧美歌曲。小时候最爱唱的一首「忆儿时」:「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游子伤漂泊…」或者大家都会唱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李叔同的歌词恬淡典雅,像宋词,所以我一直以为是中国的古典音乐,长大之后才知道曲子都是从美国或德国的歌曲改编的。

德国艺术歌曲在小学音乐课里教得特别多:「罗蕾莱」,「菩提树」,「野玫瑰」,「鳟鱼」…舒伯特的「冬之旅」里许多歌是我们从小就学唱的。你可以理解为什么,当我后来到了德国,发现德国的孩子竟然不听不唱这些歌,我有多么惊讶。好像你到中国,发现中国孩子不读论语一样。

「菩提树」这首歌是很多台湾人的共同记忆,因为舒伯特的音乐哀愁,因为穆勒的歌词美丽,可能也因为,菩提树在我们的心目中,牵动了许多与智慧、觉悟、更高层次灵魂的追求有关的联想。

菩提树,桑科,学名叫Ficusreligiosa,属名Ficus就是榕属(又称无花果属),而种名religiosa说明了这是「信仰」树。三千多年前,释迦摩尼在中印度的摩揭陀国伽耶城南的菩提树下悟道成佛,因此这个在印度原有「吉祥树」之称的毕钵罗树,就被称为Bodhi-druma,菩提树,「觉智」之树。而后阿育王的女儿带了一根菩提树的枝条,到了斯里兰卡古都的大眉伽林(Mahamegha),深深种下,到今天,那棵树仍旧枝叶葳蕤,而中国也在南朝时,也就是一千七百多年前,引进了菩提树,种在广州。我在今年一月到了广州光孝寺,去看六祖慧能剃度的那株菩提树,心中仍然万分的震动。你不知道慧能,我只能比喻,就仿佛你看见马丁路德手植的一棵树吧。

然后我发现,你们根本不唱舒伯特的歌。是的,音乐老师教你们欣赏歌剧,聆听贝多芬的交响乐,分析舒伯特的「鳟鱼」,但是我们在学校音乐课里被当作「经典」和「古典」歌曲教唱的德国艺术歌曲,竟然在德国的音乐课里不算什么,我太讶异了。

「这种歌,」菲力普说,「跟时代脱节了吧!」

我有点被冒犯的感觉。曾经感动了多少「少年十五二十时」的歌,被他说「脱节」;这种歌怎么会「脱节」?我怒怒地瞪了他一眼。

舒伯特这首歌的德文名称是Der Lindenbaum,中文和日文都被翻译做「菩提树」,于是当我到了东柏林那条有名的大街,Unterden Linden,以为夹道的应该就是「菩提树」了,但是那立在道旁的,却完全不是菩提树,而是一种我在台湾不曾见过的树。这究竟是什么树呢?它既不是菩提,为什么被译成「菩提」而被几代人传唱呢?

我花了好多时间搜索资料,查出来Linden可能叫做「椴树」,但我没见过椴树。打听之后,朋友说北京有我描述的这个树,于是我搜集了Linden树的叶片、花、果实,带到北京去一一比对。总算确认了,是的,舒伯特「冬之旅」中的这首曲子,应该翻译做「椴树」。

椴树,学名是Tiliaceae,属椴树科。花特别香,做出来的蜜,特别醇。椴树密布于中国东北。欧洲的椴树,是外来的,但是年代久远了,椴树成为中欧人心目中甜蜜的家乡之树。你知道吗,安德烈,从前,德国人还会在孩子初生的时候,在自己花园里植下一株椴树,相信椴树长好长坏就预测了孩子未来的命运。日耳曼人把椴树看做「和平」的象征,它的守护神就是女神芙瑞雅,生命和爱情之神。
追究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有水井之处必有椴树,椴树对一个德国人而言,勾起的联想是温馨甜美的家园、和平静谧的生活、温暖的爱情和亲情。因此歌词是:

井旁边 大门前面
有一棵 椴树
我曾在树阴底下
做过甜梦无数…

舒伯特的漂泊旅人,忧苦思念的是他村子里的水井、椴树,和椴树的清香所深藏的静谧与深情。

安德烈,我被这个发现震住了。因为,「菩提树」所蕴含的意义和联想,很不一样啊。菩提树是追求超越,出世的,椴树是眷恋红尘,入世的。

至今我不知那翻译的人,是因为不认得椴树而译错,一错就错了将近一个世纪;还是因为,他其实知道,而决定以一个美学的理由故意误译。如果这首歌译成「椴树」,它或许不会被我们传唱一百年,因为「椴树」,一种从未见过、无从想象的树,在我们心中不能激起任何联想。而菩提树,却充满意义和远思。

最符合椴树的乡土村里意像的,对我们生长在亚热带的人而言,可能是榕树,但是对黑龙江满植椴树的地方,这首歌或许就该叫「椴树」呢。

回到你的「嘻哈」音乐,亲爱的,我想可能也有一种所谓「文化的创意误解」这种东西。美国黑人所编的词,一跨海到欧洲,欧洲人所接收的意义就变了质。所以低俗粗暴的可能被当作「酷」,而欧洲你认为是Kitsch的,可能被别的文化圈里的人所拥抱。音乐的「文本」,也是一个活的东西,在不同的时空和历史情境里,它可以像一条变色龙,我觉得不必太认真。

我的「秘密的、私己的美学经验」是什么?亲爱的,大概就是去找出椴树和菩提树的差别吧。

深爱你的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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