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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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台湾民主辩护——与华人世界对话
龙应台
我们,华人世界
我们下了飞机不需要调时针。我们说话不需要翻译,迷了路可以开口就问;我们随手买份报纸,拿来就可以读。电视上的新闻和酒酣耳热的辩论,不需要解释就可以听懂,因为,我们属于一个“华人世界”,同时区、同语言、同文同种。
我们的履历非常相似:大多数的我们都有贫穷的童年记忆,少年时对于镇压逮捕和政治迫害有了懵懂觉察,大学时开始对西方的开放自由有所向往;成熟时,却发现现实中有太多的人为障碍,阻挡着我们对梦的追求。
我们的梦,也很相似:傲慢的殖民者,走开;颟顸的专制者,下来;让公民自己来决定自己的前途。从北京到新加坡,从香港、澳门到吉隆坡,我们都在梦想建立一个公平正义的社会,而且从长时期的殖民和专制统治的经验中我们已经知道,公平正义既不能依靠“仁慈”的异族殖民者,也不能依靠自以为替天行道的本族专制者;民主,遂承载着我们深重的期望。
在这一种梦想和苦闷的交织下,台湾的民主十几年来变成华人世界关注的焦点,除了因为它在华人历史上开创新局之外,也因为它的发展有我们熟悉的轨迹:帝国主义国家譬如日本或英国,在我们的土地上留下或深或浅的工业化基础;利用这个基础,华人胼手胝足地努力,又在威权政府的统治下创出经济成果,同时将经济成果投资于教育,但是教育水平提高了之后,人民转而向威权政府挑战要求政治参与,逐渐开展出今天的民主体制。
华人民主,行吗?
华人心底蠢动的问题是:我们的国家或城市,是否也可能沿着相似的规则发展出民主来?中华传统文化中的封建官僚、血缘观念、凌驾法治的泛道德思维方式等等,与讲究社会契约、强调权利与义务的民主究竟能否接轨?民主是不是会降低政府效率?民主是不是会带来社会不安?或者,以华人的公民素质,有没有资格实行成熟的民主?
台湾的民主是一个公开的当代实验,在所有华人眼前进行。这个实验究竟怎么样了呢?
台湾政府在沙斯(SARS)期间的慌张混乱、上下扌干格,相较于新加坡或甚至于北京政府在处理善后时的剑及履及,在华人世界兴起一个流行的说法:处理危机时,民主政府不如威权政府有效率。即或不是处理危机,北京或上海近年在城市建设上的高楼暴起,大开大阖,相较于台北建设因为与民众长期沟通协调而出现的“牛步”效率,也加强了一种印象:民主等于低效率。
台湾国会里相互嘶吼、打耳光、扯头发的镜头传遍全球,国际社会引为笑谈,华人社区更是当作负面教材。民主制度里可能有的弱点,譬如粗暴多数牺牲弱势少数,譬如短程利益否定长程利益,譬如民粹好恶凌驾专业判断,在台湾民主的实例中固然比比皆是,但是随着国会不堪入目的肢体和语言暴力,辅以电子媒体的追逐耸动煽情而更被放大,以至于政治“台湾化”这三个字已经在大华人区中成为庸俗化、民粹化、政治综艺化的代名。
在这样的背景中,我们走到了2004年3月20日的总统大选。像拙劣的警匪片:莫名的枪响、离谱的公安、诡异的医疗;像三流的肥皂剧:控诉不公又提不出证据、要求正义又提不出主张、召唤了群众又不知如何向群众负责;像不忍看的闹剧:总统的肚皮公开展示,仿佛肉摊上等待卫生检查的一堆肉。
这是亲痛仇快的一幕:对民主本来就敌视的人,用台湾民主的走调来证明民主的不可行。北京的高官以盛气凌人的天朝姿态指着香港人说香港人“不够成熟”,不能实施民主普选。对民主抱着憧憬而希望以台湾民主的成功来做他山之石的人,陷入焦虑。一名南京的年轻学者来信说,“台湾的乱象动摇了全世界华人对民主制度的期许和信心。也许这是民主必修的课程,但是如果学费太昂贵,会使想注册的人望而却步,而部分注了册的人则可能决定退学。一次大战后意大利的无政府状态导致了莫索里尼和法西斯的上台。如果类似的悲剧在台湾上演,将不仅仅是台湾的悲哀,也是全中国人的悲哀。”
我们,究竟能不能为台湾民主的“荒腔走板”辩护?在“警匪肥皂闹剧”里,可不可能读出深沉的理性和文明的努力?
寻找核心价值的必要
假设你在一条黑暗的街道上,一扇窗里突然亮了灯。你看见窗格里的人在吃饭喝酒谈笑,影像分明。但是,你看不见,也不可能知道,一离开那小小窗格,那一家子人做什么说什么。你的视角,就锁在那灯光所在的一方小格子里。
华人世界看台湾民主,往往也在镁光灯照亮的一小方格内。在那方格里,我们看见陈水扁举着拳头嘶吼,看见连宋趴下来亲吻泥土,看见立法委员带头冲法院,看见打架、流血、绝食。在那一小方格内,我们听见“消灭外来政权残余势力”、“为台湾人民挡风、挡雨、挡子弹”、“冲进总统府”等等充满煽动煽情、与民主的理性精神背道而驰的声嘶力竭。
可是,你不能不知道:窗格后面,有你看不见的纵深和广度。
纵深之一:为什么美国的两党政治可以那样平静地政权交替,胜败都等四年一决;台湾却有如身家性命的孤注一掷?是华人文化里缺乏理性吗?
不,是阶段的不同。美国的民主制度有200年的实践经验,今天两党之争只是政策之争,属于执政的技术层面。台湾民主,从解严的1987年算起,只有短短 17年。两党所争,不是政策,而是核心价值之争,属于文化认同、安身立命的灵魂层面。为技术或为灵魂而争,意义不同,激烈程度当然不同。别忘了,美国为了对于奴隶制度的认知差异,是打了仗、流了血的。奴隶制度,牵涉到自由和人权的核心价值认定;为了核心价值,人,是可以义无反顾的。
凡是从专制统治解放出来的社会,在独裁者或殖民者走了以后,会有一种迫切的需要,需要重新面对被扭曲、被伪造的历史,用自己的眼睛彻底找出真实的自己。殖民的日本、威权的国民党、集权的共产党;文化的日本、文化的中华民国、文化的古老中国——三股文化的影响与政治的笼罩,还有被稀释掉了的非汉族原住民的影子,纠缠在台湾的深层意识中。未来怎么走取决于过去怎么解释,那么过去怎么解释?不同来历的台湾人——福佬人、客家人、原住民、外省人,因为集体经验不同,痛点不同,感情的投射方向不同,对于“台湾应该是什么”因此有截然不同的认知。这些不同的认知必须经过长期的交锋摩擦之后,才能得出共识,也就是一组共同的核心价值;没有共同的核心价值,就没有公民社会。
如果你知道,寻找、建立共同的核心价值是任何民主必经的首要过程;如果你知道,台湾人在经过50年日本殖民、40年军事戒严,而此刻还面对强权的国际封锁和飞弹的威胁,这是第一次有机会试图“把自己理清楚”;如果你知道,在压抑了一百多年之后,自由第一次来到,而且只有短短的17年,17年中没有军事政变、没有流血暴动、没有强人独裁……你会怎么说呢?
你在镁光灯小方格里看见警察的盾牌和受伤的人民,但是你看不见的纵深是:50万人上广场,心中怒火狂烧,可是行为理性温和,秩序井然,对于民主真相的要求,却又坚定不移。另外可能也有50万人,对广场上的认知完全相反,但是忍耐地留在家中,不冲上街去叫嚣对抗。3月27日可以说是台湾“新公民运动”的开启。
更何况,选举的争议翻天覆地,人们血脉贲张,但是最终还是诉诸司法;我们没有看见暴民,没有坦克,没有街头的火焰冲天。
是的,在权力争夺的卑鄙龌龊中,我仍然看见深沉的理性和文明的努力。
民主在生活里
在那一小方格里,很多人以为:那就是民主了,选举投票、国会争执、万人抗议,很耸动,很刺激。你或许羡慕它:我们,门儿都没有。你或许排斥它:太乱。
可是我想告诉你,不,那不是真正的民主所在。民主真正的意义,在那小窗格以外,无形地溶在生活点滴里。
是民主,使台湾变了。政府机构、军事单位从长期霸占的都市核心撤走;庶民历史重要,因此历史街区得到保存;族群意识高涨,弱势的权力——不论是语言文字还是宗教信仰,得到平等保障;市民参与政府决策,因此城市的改造由市民意愿主导。如果说,民主政府的效率低,是的,那是因为政府必须停下脚步来听人民说话,很费时间。可是,你要一个肯花时间来听你说话的政府呢,还是一个招呼都不打就可以从你身上快速碾过的政府呢?
民主,就是手上有一本护照,随时可以出国,不怕政府刁难;民主就是养了孩子知道他们可以凭自己本事上大学,不需要有特权;民主就是发表了任何意见不怕有人秋后算账;民主就是权利被侵犯的时候可以理直气壮地讨回,不管你是什么阶级什么身份;民主就是,不必效忠任何党,不必讨好任何人,也可以堂堂正正地过日子;民主就是到处有书店,没有任何禁书而且读书人写书人到处都是;民主就是打开电视不必忍受主播道德凛然地说谎;民主就是不必为了保护孩子而训练他从小习惯谎言;民主就是享受各种自由而且知道那自由不会突然被拿走,因为它不是赐予的。
民主并非只是选举投票,它是生活方式,是思维方式,是你每天呼吸的空气、举手投足的修养,个人回转的空间。这,在小方格窗里是看不到的。所以如果你对小方格里的混乱失望,不要忘记,真正的民主在生活里,在方格以外的纵深和广度里。
被“绑架”的感觉
我无意说,台湾的民主很成熟。不,它很幼稚,充满缺陷,因为它先天不足。
国民党当权时,我曾经觉得自己是“被绑架的人民”。蒋介石的独裁使我在西方留学时,觉得抬不起头来。他没有我的背书,却对全世界代表了我。
当时并没有想到,有了民主之后,我仍然是个“被绑架的人民”。四年来,陈水扁以巩固政权的手段来治理国家,以对抗中国的操弄来巩固政权,以族群对立的情绪来凝聚选票,件件都违背我这个公民对民主原则的认知,但是他,对全世界代表了我。
被政客“绑架”的感觉,不好受。
可是,让我们把事情理清楚:
陈水扁的确是操弄了“中国妖魔牌”而赢得权力,但是他有民意支持;不管怎么验票,比四年前多出150万人投票给他。在指责他玩弄民粹的同时,我们可能不该忘记了根本的问题所在:中国本身的极权统治、中国对台湾的武力威胁和国际压迫,是台湾人真正的痛苦来源。这种痛苦越深,陈水扁的操弄空间越大。政绩可以一塌糊涂,诚信可以疑云重重,政策可以出尔反尔,国家发展可以长期原地踏步,但是因为有..极权的威胁在,人民觉得就必须团结在他的羽翼之下,同仇敌忾。对政绩、诚信、政策的质疑,对民主程序正义的坚持,都可以被当作“卖国”标售,因为..的威胁,实实在在,就在眼前。
使我被陈水扁成功“绑架”的,是中国集权政体对台湾民主的威胁。
戴着防毒面具跳舞
台湾的民主,就在这样变形扭曲的结构里想要长得正长得直,像戴着防毒面具跳舞,像穿着防弹衣游泳,像绑着脚链赛跑;而你说,17年太长?台湾民主是个“国际笑话”?
我说,17年太短;我说,台湾的民主不是“国际笑话”,打击它的极权统治才是。我说,台湾人很了不起。
2004年的大选,是民主退步吗?或许,因为多年来不曾被怀疑的选举机制在操弄下倒退到原点,被严重怀疑。但是谁说民主的进程是一条直线呢?它其实更像曲折的之字,进一步退两步,退一步进两步。进退转折之间,走势向前,就是进步。2004年的台湾,我们看见国亲两党的挫败。但是在野党,如果没有热情理想、没有革新冲劲,因而消灭,难道不是民主的进步?执政党,以最不光彩的姿态在抗议声中上台,因而被迫谦虚怀柔,难道不也是一种获得?
这些日子,台湾人心情确实沉重。在强人的阴影下生活过,他们太清楚自由多么脆弱。现在新强人陈水扁出现在历史的舞台上,历史的悲情、族群的撕裂、中共的威胁,所有的政治武器全都耍过了,接下来的考验严酷无比:悲情可以夺权,如何执政?族群撕裂可以煽情,如何愈合?与中国的关系,完全失去信任,如何对话?面对半国人民的敌视,何以治国?
民主,其实就是维持清醒,不间歇地与强权的角力。
台湾人今后最大的挑战是:国民党作为反对党一败涂地,反对的势力如何重整?知识分子又怎么找到位置,重建反对力量?理性、宽容、有知识有定见的公民,如何从草根培养?
台湾人不需要华人的鼓掌,但是他需要鼓励,更需要理解。在40年的军事戒严下生活,在500枚飞弹的瞄准下思想,面对新的强人上台,还要回头去研究德国的1933和意大利的1922,台湾人在民主的进程上从无到有,从有到深沉,没有勇气,没有毅力,是做不到的。华人世界,请你拍拍台湾人的肩膀,给他一点默默的温暖,同时,深思你自己的处境,让我们彼此扶持吧。
(作者按:本文在中国大陆、新加坡、吉隆坡、香港、台北同步刊出)